文/羅素
當我們試圖弄清人們研究哲學問題的動機時,我們發現,這些動機一般說來能分為兩組,而且它們時常是對立的,并導致非常不同的哲學體系。
這兩組動機,一方面是源自宗教與倫理的,另一方面是源自科學的。我們可以認為,柏拉圖、斯賓諾莎和黑格爾是主要對宗教和倫理感興趣的哲學家的典型,而萊布尼茨、洛克和休謨則代表著科學的一翼。我們發現,在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巴克萊和康德身上,兩組動機都強烈地表現出來了。
赫伯特·斯賓塞自然會被歸入科學的哲學家行列;今天,他受到了我們的集體紀念。
正是主要從科學中,他收集了資料,形成了對問題的表述,并引出其方法概念。但是,他的許多作品都明顯體現著一種強烈的宗教感;而且正是對倫理問題的投入,使他對進化概念進行了評估——由于整整一代人都已相信這種觀念,科學和道德將在碩果累累而又牢不可破的婚姻中被聯合起來。
我認為,從總體上看,倫理與宗教的動機已經是哲學進步的一種障礙,而且那些希望發現哲學真理的人現在就應該有意識地將其推到一旁,盡管它們已產生了諸多輝煌且富有想象力的體系。
從起源上看,科學也卷入了類似的動機,而且其進步因此受到了阻礙。我認為,正是從科學而非倫理和宗教中,哲學才會獲得其靈感。
但是,哲學可以通過兩種不同的方式來設法把自身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
它可以強化科學的最一般結論,而且可以設法把還要更高的一般性和統一性給予這些結論。或者,它可以研究科學的方法,并在作必要的改造之后,設法把這種方法應用到其自己特有的領域。因為對暫時想來已被獲得的結論的過分專注,許多受到科學鼓舞的哲學已經誤入歧途。
不是結論,而是方法,才能有益地從特殊科學領域轉移到哲學領域。我所希望引起你注意的,是研究科學問題時已被發現取得成功的某些一般的方法原理應用于哲學問題的可能性與重要性。
受科學的方法指導的哲學與受宗教及倫理思想支配的哲學之間的對立,可以用哲學著作中非常流行的兩個概念作為例子來加以闡述;這兩個概念指的是宇宙概念及善惡概念。
我們期待哲學家告訴我們關于作為整體的宇宙的性質的某種東西,并提供一些讓我們感到或樂觀或悲觀的理由。這兩種期待在我看來都是錯誤的。我相信,“宇宙”概念,就像其詞源所揭示的那樣,只是前哥白尼天文學的一種殘留物;而且我還相信,哲學家將認為樂觀與悲觀問題不在他們的思考范圍內——也許除非到了認為不能解決的地步。
在哥白尼以前的日子里,宇宙概念是依據科學而得到辯護的。
天體的日常運行使它們作為一個系統的所有部分被結合到了一起,而地球則是系統的中心。圍繞這個表面上的科學事實,人類愿望叢生:希望相信人在大千世界中是重要的,渴望從理論上對大全有一種綜合的理解,期待大自然能與我們意氣相投。
通過這種方式,一種倫理上受到鼓舞的形而上學體系成長了起來;而且在這個體系中,人類中心說顯然得到了天文學中地球中心說的擔保。當哥白尼清除這種思想體系的天文學基礎時,它已為人所熟知,并已把自身與人的渴望緊密聯系了起來,以至于它帶著幾乎沒有減弱的力量繼續生存了下來,甚至經受住了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并且現在依然是絕大多數形而上學體系未被意識到的前提。
世界的統一性是絕大多數形而上學的一個幾乎未被討論過的假定。“實在不僅是一,是自相一致的,而且是由相互限定的諸多部分所構成的一個系統。”——作為一種純粹的陳詞濫調,這樣的陳述幾乎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然而我相信,它表明我們沒有徹底實現“哥白尼式的革命”,而且世界的表面上的統一性只是一個單獨的觀眾所見之物或一個單獨的心靈所領會之物的統一性。
康德的批判哲學,盡管意在強調世界的許多顯而易見的特征中的主觀成份,然而卻把世界自身看作是不可知的,并把注意力過分集中在主觀的表象上,以至于其主觀性很快就被遺忘了。由于認為范疇是心靈的產物,批判哲學被其自身的這一認識弄得癱瘓了,并絕望地不再試圖摧毀主觀歪曲的產物。
毫無疑問,部分說來,它的絕望是有充分根據的,但我認為并沒有什么絕對的或終極的根據。它更不是一種可讓我們歡呼的理由,或者說,可讓我們設想它本該導致的無知能被正當地換成形而上學之武斷的理由。